茶盏碎了。
跌落在青石板上,看样子难以复原了。
中低头看着破碎的瓷器,抬起头:“幸好不是古董。”
于是韩脑袋上冒出小叉叉,莫名生起气来:“你都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中坐在摇椅上,还探出身子勾着指尖去卜楞地上的碎片,拨楞两下语气淡淡:“啊?”
韩,生气,非常生气。
“你看!你从不认真听我说话!”
想不到还真的生气了,声音大到吓人一跳。
中瑟瑟收回手,躺回摇椅上,叹了一声:“哎……你原是在跟我说话啊。”
眼见一旁的小子瞪得眼睛滚圆,红着眼框几分怨气几分悲愤,就这么瞪着他,中微微一顿,眨了眨眼:“一定要谈这么深刻的话题吗?”
如此,韩便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但是他无所谓。
因为反正又没有别人,开摆。
“你又回避问题,你原也知道当年不惩治贼子是你的过错,对不对?”
韩说得没错,他红着眼质问。
作为父母之邦,你怎么对孝子和贼子都是一样的对待的。
当时明万历年间朝鲜一战结束,明只想息事宁人,说你日现在打到哪儿,我们就要求你停战就行了,不仅如此,他也不帮半岛去恢复失地,也不追究日的责任。
致使忠臣寒心奸佞横行,不灭狼子野心,贼子忘恩负义潜伏伺机再度反扑。
终究养虎自啮,长虺成蛇。
中揉了揉眉间,不去与韩对视:“当年……只是……可话又说回来,我哪次没帮你,你今天不会是专程为了千八百年前的事来找我吵架的吧?”
“我不要话又说回来,我要一个答案。”
韩直直盯着他:“当年你是天下之君,万邦来朝,你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自诩天子,要庇佑万民,要天下太平长安……是不是你说的?”
中:……
韩又道:“你说臣服华夏庇佑藩属,还说会保护我……是不是你说的?”
中:……
韩再道:“你说……”
中:好了好了好了别说了……
韩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最后气鼓鼓:“从前就喜欢给人当爹,但根本不是好爹。”
中:我该你的。
还是中:确实,我的确不会带孩子。
又是中:我要会带今天就不用听你在这儿气我。
再是中:对,我是不会带,你别在这跟我说,现在又和我没关系。
一顿碎碎念,给阿韩整懵了。
韩呆在那里表情很怪,愣了愣,不确定道:“你……你不会说急了吧?”
急了!
中猛地火蹭起来:“胡说!我哪有急!我急什么!你说了半天还不给我说话了?那你跟我说什么?找灯塔抱怨去!”
韩:……
他哑口无言,大为震撼。
不禁心间暗道:“糟了,老龙头年纪大了,居然也开始脾气古怪起来……”
“谁年纪大了!什么脾气古怪!那叫历史悠久!无礼!”头被老龙头一敲,“还有你!年纪也不小,只不过长得稚嫩一些!”
阿韩心道不好,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最后是被敲头警告:不要给龙魂乱起外号。
韩揉着脑袋,没吭声。
人无完人,大家都有过错,明纵容日野心膨胀,不施以惩戒,养虎自啮长虺成蛇,半岛只知依附强权,命脉系于大国身上,最终难敌倭寇入侵半岛零落……
可他们又有什么错?
半岛安分守己平静度日,遭遇强敌入侵寻求宗主父国庇佑,最终父国击退敌兵却不惩戒,明为护半岛以至国库亏空,精锐折半,终究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一笔糊涂账啊……
韩幽幽盯着中:“千百年来,你从不愿意面对自己的过错,我尚且还能在大国之间夹缝生存,可是你这些年,真的能跨得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该怎么面对琉球?”
琉球。
一个很久没有提起的名字。
中闭上眼睛:“别说了……”
雨声渐渐窸窣变小,清风吹动一阵潮湿的青草香。
往事暗沉不可追矣。
难得见君子如此黯然神伤,他孤身立在廊檐之下,青天磊磊,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看得见青天。
韩坐在摇椅旁,他望着中站在廊下的背影,一时恍惚。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意气风发剑指东瀛的君王,又仿佛看到了那个眉间染愁背影寂寥的父兄,亦或是当初携新罗东瀛立于高山之巅的盛世之君,又或是曾经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一尺白绫……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孤家寡人。
中忽然感到腰间被人抱住,他微微一愣,身后的小子一如当初抱着他大哭的少年,埋头声音沉闷:“我不恨你了。”
中不由觉得好笑:“我究竟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么多年惹得你们这般憎恶。”
“唐时你偏爱东瀛,只有明时对我好一些,可后来清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清,我要明天子,他就打我……再到后来你越来越弱,越来越穷,半岛之星沉眠,你却帮朝去争夺半岛之星,又要打死我,我没有办法。”
韩顿了顿,又道:“我没有办法不恨你,可我终究不是整个半岛,我知道的,半岛不会恨你。”
良久沉默,一声叹息。
中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半岛之星沉眠,你和朝兄弟二人都不曾继承半岛之星,你今天说的话我不会当真,下次不要再提。”
“我就知道……”
他这位父兄,这些年愈发谨言慎行,小心翼翼。
中忽然打了一下他的手,语气淡淡:“又不是稚拙小儿,你今年几岁?懂不懂得避嫌的?”
韩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松开手。
沉默一二,阿韩解开自己颈间项链,递到阿中手里。
中抬眸直勾勾盯着他。
韩避开与他对视,垂眸看着那枚红玛瑙:“请您替我转交给章儿。”
中面无表情:“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闻此,韩语气平静:“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章儿现在认亲,我也知道这其中牵扯良多,不让她知道是对她好,但是我思来想去这个坠子不属于我,只该是章儿的。”
“当年把这玛瑙放在襁褓里,是我故意的,我知道你看得出来。”
中没有说话,他如何看不出来呢?
无非就是在怨他罢了。
半岛的怨念透过红玛瑙,握在手里都能感觉到那一丝彻骨之寒。
他怨东方巨龙倒下,日本贼心不死。怨父兄答应护他却自身难保,恨当年青梅竹马同窗情份被那个混蛋糟蹋作践成今天这幅不堪的样子……
父兄啊,你说你会保护我,可你看那混蛋干了什么?你当初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他诸多容忍,养虎为患……这是他的女儿,我将当年你要求他向我赔罪赠的红玛瑙,同那混蛋的骨血,一起进献给你。
他教我
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章儿是个很好的孩子。”
韩道:“幸好当年我一再坚持,没有让她刚一出生就魂断半岛。”
中微微一顿,眨了眨眼,不知想些什么。
“我真的恨极了那混蛋,可这些都不必让章儿知道,这颗红玛瑙也没有别的含义,她若要问起,您就告诉她,这是父母留给她的,父母很爱她。”
“这些年章儿承蒙华家庇佑,也请父兄……”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也请父兄教养她多些年岁。”
中看着他,沉默一二,叹道:“你这般念念不忘反而会害了她。”
“我不与她相认,我只求她平平安安,不为出生拖累。”
“当真痴儿。”
……
另一边,华章刚刚忙完,擦了擦额前薄汗,蹲在篱落旁,满意的欣赏自己的大作。
瞧瞧!刚才的雨下那么大,幸亏她及时发现,不然估计一场雨过,早就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咦?等等……
为什么她没淋雨啊?
还没反应,华章忽而感到身后有来人,心下猛地一惊,连忙回过头去。
回眸一瞬,便看到一玄衣男子静静立在自己身后。他撑着油伞移到华章上方,完全不在意自己肩头沾湿的点点落雨。
“妈呀!”华章吓了一跳,蹦起来。
本子没有想到她这么大反应,微微一愣,往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在这儿?”
少女一袭罗裙,略施粉黛,眼角眉梢都是绮丽动人,一身明媚。她的长相其实更像眼前的这名男子,偏偏性情张扬伶俐活泼更像半岛。
这二者结合起来本身就带着一丝古怪,可因着其自带一段名门风骨,将眉眼的灵动融合出了大气明艳,飒爽明媚。
日垂眸:“来华家找华家家主商讨事情。”
华章细细盯着对方,问道:“你来找我爹能有什么事情?”
日丝毫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对达如流:“今年是在下与华家建交五十周年。”
算算日子,对方说的却也属实。
华章点点头,忽又疑惑:“不对,你来找我爹,你在我背后干什么?”
她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盯着对方。
日轻笑两声,看着少女的目光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升腾起温柔,目光轻扫过少女身后那一丛丛开得正艳的木槿花。
眼底意味深长,不知在想些什么。
华章打量着他:你去找我爹谈事情怎么会到园林来的,这又不是同一条路,而且你突然出现在我背后,这不对劲。
日不由轻笑:所幸比木槿聪明。
华章思考,华章悟了:所以你迷路了!
日:……
打咩,孩子可千万不能随妈妈。